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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近日的天气总不好,好好地走在小路上,晴朗的天忽地就阴下来,乌云堆在天际,顷刻就落下来雨。

    侠士经过几次教训,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把油纸伞,可这雨大,风也大,不会儿就把他的衣裳吹湿了一片。

    他今日去再来镇替扬州城外的茶馆老板娘买茶叶,等到了地才被告知他需要的那款昨日刚卖完,再买得等上一月,回来路上又遭遇骤雨,不可谓不倒霉。眼见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侠士举目四望,远远瞧见个亭子的尖顶,便急匆匆跑了过去,勉强赶在自己手中这把纸伞报废前寻到个避雨的地方。

    衣服又黏又湿,扒在身上,好在现在没进到暑热最厉害的时候,不然闷热身上还黏腻,想想都要难受得不行。

    侠士将纸伞拢上,搁在柱子旁,正准备坐下,等雨势稍小再重新启程,就听到扑簌扑簌的怪响,像是鸟类的翅膀乱拍的声音。

    他心生疑窦,轻手轻脚地起来,在这不大的亭子里一寸寸寻摸过去,果然在椅面下找到一只小雪鸮。可怜的小东西羽毛被雨砸得乱糟糟拧一起,上面还沾了泥巴。侠士心疼地伸出手,小声哄骗:“小鸟,嘬嘬……过来。”

    倘若这白鸮开了神智,恐怕非但不愿过去,还要往侠士掌心啄上两口,哪有人逗鸟和逗猫儿狗儿似的。可它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生灵,感受到侠士释放出的善意,歪了歪脑袋,尝试性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见侠士没做出攻击的动作,大着胆子把鸟爪踩到他手掌上。

    侠士小心翼翼地把雪鸮捧了出来,他这才发现这小鸟不仅羽毛脏脏的,爪子也受了伤,不知道被石头还是树枝刮出个小口,怪不得方才是用挪的不是用蹦的。

    他自言自语:“你要是没遇上我可怎么办啊?”雪鸮听不懂,黑啾啾的眼珠子转了转。

    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这来势汹汹的雨小了下去。

    侠士带着雪鸮回了茶馆,告诉老板娘茶叶卖完的消息。赵云睿并不在意,只笑道爱喝这茶的客人可得等上一些时日了,眼睛一瞥,落到侠士肩膀处的雪鸮上:“这是你捡的?”

    侠士点了点头,他还没来得及给这小鸟包扎,顺嘴问道:“您这有伤药吗,我给它处理处理伤口。”

    “去问赵茶要吧。”赵云睿不甚在意地说,也没提银钱的事,“对了,今儿我接待了一位客人,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只白鸮,我瞧你这只鸟儿不怕人,不像是野生的,你包扎完可以带过去问问。”

    侠士本来救助这只小鸟,是存了带在身边当宠物的心思。他行走江湖两三个年头,也没交几个朋友,说不落寞是不可能的,他又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碍于居无定所,一直忍着没养一只,好不容易有了心仪又合适的,竟然还可能是别人的宠物。

    他心下不舍,却也不可能偷占。向赵茶要了点金疮药后,侠士小心谨慎地往它伤口处洒了适量的药粉,又撕下纱布妥帖地包扎起来。

    “哎……还以为你我有缘呢。”

    支着下巴看小白鸮在桌上蹦跶了两下,侠士轻轻叹息,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愁绪似乎被察觉,小白鸮凑过来往他手指上啄了两下,又用柔顺水滑的小脑袋蹭了蹭,侠士忍俊不禁,捧起它挠了挠下巴:“走,我带你去找你的主人。”

    赵云睿说的那位客人是苏州人氏,家里好像颇有资产。侠士受赵云睿指引,见一女子端坐在茶馆内,穿着的衣物也华贵精美,与周遭的江湖人士格格不入。他甫一见到还有点不自在,思忖这位姑娘当真是云睿姐所说的在找寻白鸮的那个人吗?就见对方眼波流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侠士后定住,惊喜喊道:“小羽!”

    他肩上的雪鸮听到呼唤后翅膀扑棱了几下,鸟羽打在侠士的脸上不疼但令人心碎。还真是。侠士有些小难过地想,很快调整好心情走过去,小羽迫不及待地飞到了它原来主人的手上,那姑娘千恩万谢地向侠士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原来她名苏拂衣,这只雪鸮是她才从长歌门带回来的小宠,还未完全养成,她不喜欢拘着宠物,未料一日她少给小羽喂了点饲料它就闹脾气了,自己飞了出去,害得她好找。

    侠士看出苏拂衣是真心爱护这只白鸮,原有的些许遗憾也尽数抚平,他好奇问道:“长歌门的禽鸟很多吗?”

    “长歌地处江南,景色秀美,他们门中豢养最多的是鹿,新入门的弟子还专门有一门课教他们如何饲养。”

    侠士听得津津乐道,苏拂衣继续道:“不过鸟类也很多,鸮鸟是各地都有的,长歌的以白色居多,此外便是白鸽。说来奇怪,他们长歌明明最爱鹿,在江湖上的诨称却是鸽子。”

    “嗯……嗯??”

    本来应该是归还完宠物就道别的关系,偏偏因为志趣相投,两人硬是坐到了赵云睿提醒他们茶馆要关门的时候。侠士依依不舍地和苏拂衣道别,又伸手逗弄了一会儿小羽。

    苏拂衣见他实在喜欢自己的宠物,劝慰道:“侠士不妨也去长歌门看看,左右离扬州也不远,说不定还能寻到自己心仪的小宠。”

    长歌门虽然鸟类多,但训宠一道,还要讲究投缘,得小宠天性亲近人类才行,否则路上随便抓一只就是了。侠士心中不抱多大希望,但还是感激道:“多谢你,我明日就去问问船家有没有票。”

    苏拂衣掩面一笑:“是我该谢你替我寻回小羽。”

    时次日,侠士去扬州港口打听有没有去长歌门的班次,发现竟然不少人与他目的地相同,他复又询问数人,才得知最近是长歌门晒书的日子。每逢春夏交际,思齐书市会挑个晴好的天晒出许多长歌藏书,天下没一个读书人会错过这段时节。

    侠士无父无母,年幼时温饱尚且岌岌可危,更别提上书院识字读书。他能认全文字,全靠了走江湖学得杂看得多,谈经论道是万万不能的,但索性他拜访长歌的意欲也不在此,心中不大在意。

    等到了长歌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多少有些流于浅薄。

    书市地广,层层叠叠的书卷铺展开来,颇有云海浩荡之势,从高处看去,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或惊叹书中真言,或谈诗论艺、相互切磋。沉浸其中,不可不叹长歌清流风韵,非其他江湖门派可比。

    书到用时方恨少。侠士在不知道多少次被人拉住要他评评谁的理法思论更对些时,麻木地在心里想到。他无措地驻立原地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双双扭头问他:“小兄弟,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看法?”

    侠士正准备开口表明自己并非长歌弟子,忽而灵光一闪,作出为难模样:“两位公子,在下不过是个杂役,还要去帮忙搬书的。况且这些事,小人也不懂……”

    那两人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在看清侠士穿的一身粗布短打后对他的话已信了七八分,略显扫兴地摆了摆手让他自行离开。

    侠士松了一口气,先前他只说自己不是长歌门人,却还是被拽着不肯走,甚至有人道“在场诸位又有几人是长歌门人呢,小兄弟你不要怕,尽管说!”

    他若真有话可说也不至于现在还在江湖上漂泊无依了。

    好容易才从又一次辩论危机中脱身,侠士打算寻个僻静的地方先缓缓气,一名碧绿衣裳的女弟子拉住了他的袖子:“你是杂役?”

    她眉目娟秀,带着淡淡的焦急,还不等侠士回答就把手上厚厚一摞书籍塞到他臂弯里:“快,把这些书送回微山书院,这是先生今日上课要用的,哪个小兔崽子给晒出来了!”

    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对着侠士说的,但其间的愤怒恼火和隐隐的磨牙声还是让侠士下意识后退两步,他窘迫道:“其实我不是——”

    “哎呀快去吧,再不送就来不及了!”那姑娘风风火火地离开,袖子甩得和流云一样,但步履稳稳当当。侠士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又抬头,不过转眼已经只瞧得见一个背影。侠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把书往上颠了颠好抱得更牢靠点,硬着头皮随便找了个方向走。

    这回轮到他随机抓取一个幸运弟子询问微山书院的位置了。好消息是,思齐书市同微山书院离得并不远,甚至称得上挺近。坏消息是……

    侠士站在思齐书市的边缘,遥遥远眺挂着“微山书院”几个大字的牌匾,脚底下是不时被微风吹皱的湖面,宽阔平静地蔓延出去,以郁青长带连接了两处屋宇。无桥无路。

    侠士低头看看快够到他下巴的一摞书,悻悻放弃轻功飞过去的想法,他又问了个面容和善的弟子,那人听说他要送书去微山书院,沉吟片刻道:“不用轻功的话,可以先往万书楼去,万书楼同书院有条游廊连着,应当不会使这些书册有失。”

    他目光温柔地流过侠士怀中的文籍,侠士连忙道谢,脚步飞快地离开,总感觉再待下去这人就要和他抱着的这些书册成婚了……

    从万书楼到微山书院的路并不难找,只是有些曲折蜿蜒。侠士步履匆匆,路过万书楼时还抽空往里头望了一眼,与书市的热闹喧哗不同,楼内弟子皆敛息屏气,惟有缭缭烟雾旋绕上升。他不敢多看,继续往微山书院的方位走,果然在盘曲山壁后望见一条游廊。

    侠士的心落下大半,感觉自己应当能按时完成嘱托。他步伐轻快地走上游廊,忽地瞧见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看着他的方向嘀嘀咕咕,那群小孩也穿着长歌服饰,侠士心下疑惑,并未多想,正要继续前进,噗通一声巨响惊破平静氛围。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一名小童在水里挣扎求救:“救命啊!我掉水里了…!咕噜咕噜……救命……!”

    侠士震惊地睁大双眼,来不及多想,他把书册尽数抛掷在地,翻过栏杆跳进水里。他水性不错,几下游到小孩身边把人捞在臂弯:“你没事吧?”

    焦急地把那孩子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他只是有点呛水后,侠士长长舒出一口气,他随意扫了一眼方才站着的游廊,那群聚在一起的小弟子竟然争先抢后地捡着掉在地上的书。

    “快快快!他把人救上来了!”

    “我抱不动,太多了……”

    眼前的场景多少有点超出理解范围,侠士彻底搞不明白了,他拔高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小弟子们的惊呼此起彼伏,一群孩子慌张又叽叽喳喳的模样让侠士在不解之余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好笑与喜爱。他正犹豫要不要先把怀里这个差点溺水的孩子先放一边,自己上去拦人,就见一道翩然青影缓步而至,有眼尖的小弟子瞧见,大喊“快跑”,四五个孩子便顿时如鸟兽散,只有个反应慢的还在捡书,后知后觉地起身想溜,结果闷头撞上来人。

    他揉了揉脑袋抬头一瞧,顿时脸上没了血色:“大、大公子……”

    那位被称作“大公子”的青年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册,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为什么不去上课?”

    “先生说,授课的书被晒出去了,要我们去取……”

    “胡闹,是谁把书晒外面的?先生装作不知,你们就真觉得可以愚弄先生了?”

    瞧着温润的公子压下声音说话,也实有几分威严气势:“好好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弟子怯怯道:“是阿秋不想上课,提出说趁着先生不注意把书搬到书市里去晒,先生没有书,也就上不了课了……”

    不知道是不是侠士的错觉,他仿佛感觉怀里的孩子身体僵硬了点。他心中啼笑皆非,果然还是孩子,书院的先生想上课的话有没有书又有什么要紧呢?

    只见那公子继续问:“那抢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秋说维风师姐去书市取书了,要我们在路上拦住她,他假装落水引维风师姐来救,我们趁机把书偷拿走就好了。”

    侠士算是听明白了,感情这一切都是小孩子不想上课的“阴谋”。没想到长歌门中也有不爱读书的弟子,倒是让他生出几分可亲,不对……假装落水,那不就是他怀里这个孩子??

    他低头一瞧,那名叫“阿秋”的弟子紧闭着眼睛,仔细看眼皮还有点颤抖,他舌头歪出,状若吊死鬼,看来是势要将溺水一事实践到底。

    青年叹气道:“把书收好给先生送过去,还有,给这位侠士道歉。”

    侠士闻言向那公子看去,不料对方正好也往他的方向望来,一双沉静黑瞳里波澜不惊,稍稍软化了眉眼冲他点头示意,眸中似乎包含了淡淡的愧疚与疲惫。

    小弟子眼睛里滚着泪花,转向他的方向深深一揖:“呜呜……对不起大哥哥。”

    “阿秋。”

    青年压低了嗓音喊道,侠士顿觉臂弯一轻,那名叫“阿秋”的孩童从他怀里跳下来,也老老实实地对他鞠躬:“对不起哥哥,刚刚吓到你了。”他吐了吐舌,憨态可掬,叫人有多少气也生不出来,想来他就是靠这招成了孩子堆的领头羊,又几次三番地想出许多左道旁门,还能不被师长逐出书院。

    侠士连连摆手:“不不、不妨事的。”

    得了他原谅,那两名小弟子抱了书册往书院里跑。长身玉立的青年眉宇蹙起,复又展开,无奈地对侠士道:“我长歌门弟子管教不佳,教阁下见笑了。”

    侠士“啊”了一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接着说点什么。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从前有跳得这么快吗?侠士不知道,从前他也没仔细听过自己心跳动的声音。青年的视线落到他湿透的衣襟上:“阁下的衣服湿了,可要去更换?”

    “也没有湿很多……”他下意识回道,水珠淅淅沥沥地从他发尖袖口滴落到地上,那公子失笑道:“还是让弟子带你去换吧。”

    他转身唤来一名随侍的弟子,嘱咐她带侠士换一身干净衣服,又对侠士道:“在下尚有事务在身,恕不能久陪。”

    侠士正要应下,被唤过来的弟子露出为难表情:“可是公子……门主吩咐了我要保护您的安全。”

    “我人就在长歌,如何会有危险。”青年语调平缓,可周身的气势似乎冷下去几分,“让客人湿着衣服走动,非我长歌待客之道。你不必多言,我自会去——”

    他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周围环境:“——挽音阁外的小屋等你。”

    话已至此,那弟子也没了法,收敛情绪礼数周全地请侠士跟随她来。两人并肩走出一射之地,侠士才斟酌着开口:“刚刚那个人、就是被你们唤作大公子的,他是谁啊?”

    弟子惊讶地瞧了他一眼,后者颇有些窘迫。他也清楚能在长歌被称为大公子的,肯定是有身份的人物,他出言询问,暴露了自己的无知不说,必然会被视为耳目闭塞之辈。好在长歌教养出来的弟子大多不会无礼,那名女弟子敛容道:“是我们门主的长子,杨青月杨公子。我受门主之托,负责护卫公子安全,今日本是要应二公子邀约去挽音阁观他学琴的,不料出了这些岔子……”

    她眉目郁郁,显然还在担心杨青月,侠士忍不住问道:“我看那位杨公子不像是不通武艺的样子,怎么贵派门主很担心他吗?”

    “……”那弟子一瞬间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公子少时受叛军牵累,险些丧命,又受了伤,至今……也未好全。”

    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奇问到人家门派的伤心事上,侠士尴尬又愧疚:“抱歉……”

    弟子摇了摇头:“这是门中都知道的事。”她声音轻飘起来,仿佛还有其他什么意思未曾表露。侠士来不及多想,她已将人带到来客居住的区域:“这屋子是才洒扫过的,未落锁,里头的紫檀柜应当有两套新衣裳……可能没有那么合身。”

    尴尬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侠士憋出一句“没事”,背过手去偷偷捏自己的手臂。不算太饱满的肌肉茁壮有力,也是实打实练出来的。侠士在心中宽慰自己,他只是长得慢了些,不是不长,假以时日他定能练成像大海师傅一样的体魄!

    那姑娘将一切打点妥当,便同侠士告辞,往和杨青月约定好的屋子去。杨逸飞往常在未时二刻随松先生练琴,今日有考较,必定会开始得早些。她脚步如飞,仍没赶得上时间,待到了挽音阁外,雄厚幽奇的风雷之声已自阁中磅礴传来。杨青月未在屋内,站在院里静静眺望挽音阁的方向,不时用手指轻打着节拍。她心中触动,但想起门主的吩咐和几年前大公子疯病犯时意外打伤院中仆从一事,定了定神缓步上前,正要开口唤人,杨青月将手一抬,示意她噤声。

    挽音阁内,风雨大作、雷动地鸣,翻指轻重间云腾雷涌如立险峰峻崖,使人观自然之奇景而心生畏怖。琴音愈演愈急,忽地直转而下,突兀幽奇的律响恍若骤雨急停,云收雨霁出一方轻快明朗的天地。

    弟子怔怔地站在原地,为这琴音久久停驻,她不由自主地露出神往之色。杨青月闭目数息,面上亦是显露隐约的赞赏,俄而睁眼。

    “走吧。”

    杨逸飞天资出众,松先生给他设置的考较,与其说是小测,不如说是让门中其他弟子好好听好好学,不求有他七八天赋,但得一二神韵。

    今日共奏了四曲,除了杨青月一开始在阁外听的《风雷引》,另有《阳关三叠》《墨子悲丝》《广陵散》,其中《墨子悲丝》松先生出声指点了两句,另外三首杨逸飞已演奏得出神入化,只待其年岁渐长,试看琴音深意是否别有变化。

    逸飞能有此功力,想来父亲也不用担心后继无人。